九月的哀牢山总爱落雨。云絮被山风揉碎,化作万千银丝落在新辟的山道上。我初遇勐绿高速那日,她裹着薄雾时隐时现,像热恋中捉摸不透的姑娘,让初来乍到的北方汉子在山路拐角怔立良久。
山坳里的寨子倒比雨雾更早拥住我们。扛着测绘仪的黄昏,常有竹楼探出沾着茶香的手,把灰头土脸的施工员拽进温暖的堂屋。火塘边的陶罐永远煨着老树茶,阿婆们用缀满银饰的围裙兜来山核桃,黝黑面庞笑作朵朵山茶。某次暴雨突至,我们躲进木楼避雨,转眼却被按在长桌前——腊肉炒刺五加刚端上桌,门外又晃进两把油纸伞,邻家汉子抱着酒坛,裤脚还滴着山涧水。
最难忘十月里的哈尼年。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海,整座寨子忽然成了流动的盛宴。七百米青石街,各家各户的木案次第相连,糯米团裹着芭蕉叶的清香,三色蛋染着紫苏与姜黄,麂子干巴与红米饭的热气蒸腾成彩云。酒碗相碰时,银饰叮当声里传出古老歌谣,七旬老大爷醉眼朦胧地拍我肩膀:“小伙子,干了这碗‘焖锅酒’,往后就是自家兄弟!”
倒是胃比心更早泛起乡愁。当山野的苦菜汤第十次出现在饭盒,北方面食的渴望便在深夜愈发汹涌。某个雨夜,老张翻出珍藏的面粉袋,五个大汉笨拙地揉捏着面团。连擀面杖都是现削的竹棍,当第一缕麦香混着山雾升腾时,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们竟围着锅灶红了眼眶。后来每逢月初,运输车总会捎来鼓囊的面粉袋,驾驶室里还塞着几捆山东大葱——是山下小贩听说了我们的“秘密”。
驻地板房渐渐有了家的轮廓。废弃轮胎种上了野兰,安全帽也被改作了花盆。最热闹是周末篮球赛,村民带来的土狗在场边追着球疯跑,哈尼姑娘们送来的杨梅汁总悄悄多加勺蜂蜜。某个加班的深夜,我推开窗,望见对面木楼还亮着灯,八十岁的阿公在窗前慢慢编竹篓,他说要编个背篓给我装图纸用。
山风送来远方的歌谣,东侧隧道口飘着火腿焖饭的香气,西侧梁场传来搅拌机的轰鸣。山崖上的野樱开了又谢,施工红线蜿蜒过的地方,新发的椿芽正被哈尼阿妈采进竹篓。忽然懂得这山路原是条脐带,一头连着城市,一头滋养深山,而我们这些筑路人,不过是帮大山接生的助产士。(王洪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