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日,因工作需要,来到上海地铁施工现场,天还没亮透,工地的探照灯就在薄雾里织出一张橙黄的网,我站在活动板房二楼的走廊上,隔着玻璃杯氤氲的热气,看见电工张师傅蹲在基坑边准备开工前的基础工作。
“哐当……”铁锹撞击碎石的声音惊起一串露珠,打桩机开始吞吐钢筋,如同巨兽啃食春天的根茎,安全员小刘的红色安全帽在晨曦里格外醒目,这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总把工装裤挽到膝盖,露出沾满水泥浆的小腿,倒像是给灰扑扑的工地添了朵野杜鹃,他抡锤的姿势像在打太极,每记闷响都让钢钎往地层深处钻一寸。
“小李!再往左半掌!”测绘员小王的镜片反着光,他总说经纬仪是第三只眼睛,春意盎然的早晨,他穿着黑白相间的工服,像株固执的老松钉在测绘点上,基坑里泛起潮湿的土腥气,混着新拌混凝土的碱味,倒像是大地在蒸一笼青灰色的甜糕。
正午的日头晒软了钢筋,焊工张师傅蹲在钢梁上,焊枪喷出的蓝焰里跳动着万千萤火,安全绳在他腰间晃悠,焊花落在帆布鞋面,烫出星星点点的焦痕,他却说这是春天盖的邮戳,基坑口飞过的春风,捎来远处玉兰的暗香,倾诉着家人对他的挂念。
快到中午时,食堂的老周在工地吆喝着“歇晌!歇晌!吃完了再干。”他的围裙兜着葱花味,大铁锅里浮着油亮的排骨,工友们三三两两倚着模板坐下,谈论着干活过程中的碎事,解乏去闷,唯独刚入职不久的小刘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信纸,写起了工地上的趣事,他说要寄张照片回去,让在老家的父母看看地铁修建的过程。
春雨来得急,细密的雨脚踩着安全网跳踢踏舞,冲淡了脚手架上的铁锈味,老张把帆布铺在刚支好的模板上,皱纹里积着水珠,他的绿胶鞋陷在泥里,踩出的脚印转眼就被雨水注满,像盖了一串透明的印章。
暮色漫上来时,塔吊的长臂仍在半空书写狂草,项目总工抱着图纸从地下钻出来,眼镜腿上还沾着些泥土,他指着混凝土试块上的编号,说这些数字就是它们的姓名牌,也是流动的生命密码。基坑里积了半池夕照,晃动着钢筋的倒影,恍若谁失手打翻了一砚金墨。
夜色浓稠如沥青的时候,活动板房的窗格还亮着几盏灯,食堂周师傅的收音机在播秦腔,浑厚的唱腔混着远处货车的汽笛;四川的小刘趴在床头写信,说等短轨通的那一天,要请半天假去江边放风筝,他的床底下塞着个铁皮盒,攒着工地上捡的螺丝钉,等过年带回去,给小妹串个会唱歌的风铃。
隔着窗外的夜色,我望见江对岸新起的楼群,像一丛丛破土的水晶兰,打桩声惊醒了蛰伏的地气,塔吊的剪影正在给星空分栏,那些被汗水腌渍的岁月,终将在某个清晨绽放,或许是在市民晨起赶地铁的脚步里,或许是在城市地下延伸的交通线上,又或许,就在此刻,春雨渗入地脉时那声满足的叹息里。(逯平平)